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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扇子小说网 > 言情小说 > 承欢记 作者:亦舒 | 书号:13557 时间:2015/6/17 字数:11344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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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丽捧出龙虾 油汤及蒜茸面包。“家丽，记住，无论发生什么，这段日子仍是你我生命中最好的几年。” “真的，再下去就无甚作为了。” 二人对着大吃大喝。 “你与家亮之间究竟如何？” 承  苦笑“这上下还有谁有空来理我们的事。”家丽亦黯然“家父正式与那朱小姐同居了。” “他似乎很珍惜这段感情。” “因为他相信对方对他无所图。” “他们会结婚吗？” “我相信会。” “会再生孩子吗？” “那位朱小姐，不像是个怕麻烦的人。” “那多好，孩子一出生就有大哥哥大姐姐。” “承 ，你的字典里好似没有憎恨。”“家丽，你会讨厌任何人的小孩子吗？” “幼儿无罪。” “可不是！”她们二人举杯。 “你同家亮…” 承 终于不得不承认：“已经告吹。”“不会吧？”家丽无限惋惜。 承 低下头。“我见他最近精神恍惚，故问。” 承 微笑“他是担心父母之事。”“你们之间有无人离间？” “我没有，相信他也没有，大家被最近发生之家事打沉。” “那更加应该结婚。” 承欢笑，家丽把结婚看成一帖中葯，无论怎样都该结婚调剂一下，精神怠倦，生活乏味，结婚这件事怡情养  ，止渴生津。因为她出身好，此刻且已分了家，无后顾之忧，什么人爱见，什么人不爱见，都听她调排。 承 身分不一样，她不能贸贸然行差踏错，你别看这都会繁华进步得要命，骨子里不中不西，不新不旧，究竟在一般人心目中，小姐比太太吃香，还有，如可避免，千万别做婚姻失败的女士。麦承 没有资格不去理会别人说些什么。家丽忽然说：“…如果非看得准才结婚，可能一辈子结不了婚。” 承 微笑。“你对家有什么憧憬？” 承 精神来了，对这个问题，她可不必 吐吐，她可以直 地回答。“洗手间要宽大，放着许多  巾，白色的厨房里什么厨具都有，可是只煮煮开水与即食面，环境宁静，随时一眠不起…”家丽拍拍她肩膀“我以为你会说只要彼此相爱，一切不是问题。” “被生活逐  折磨，人会面目全非。”看母亲就知道了，承 心中无限惋惜，她开头也不至于如此乖张放肆。承 看看钟“我要告辞了。”“谢谢你来，以后我们可以多多见面。” 承 嘴里应允，心中知道势不可能，她有自己圈子，自己朋友，学习与家丽相处，不外是因为辛家亮的缘故。回到家楼下，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在阴暗处相拥亲热。 承 匆匆一瞥，十分感喟，俊男美女衣着光鲜在豪华幽美的环境里接吻爱抚堪称诗情画意，可在肮脏的公众场所角落动手动脚是 火焚身。无论什么时候社会都具双重标准。 与律师联络过，承 开始去看房子。承早跟着姐姐，意见十分之多，他坚持睡一房，可以关起门来做功课，如果家里够舒服，他情愿走读，不住宿舍。 弟弟多年来睡客厅，一张小小尼龙  ，他又贪睡，周末大家起来了他独自打鼾，大手大脚地躺着，有碍观瞻，一点私隐也无，极损自尊。残暴的政权留不住小民，破烂的家留不住孩子。 承 很想留下弟弟，故带着他到处看。“这间好，这间近学校，看，又有花槽，可以供母亲大施身手。” “可惜旧一点。” “价钱稍微便宜。” “你倒是懂得很多。” “你与经纪去喝杯茶，我马上接母亲来看。” “父亲呢？” “不必理会他的意见。” “那不好，房子将用他母亲的遗产买。” “那不真是他的母亲。” 承早一脸笑意，歪理甚多。 承 只得说：“此刻无处去找父亲，你先把妈妈接来。”那房屋经纪劝说：“麦小姐，你要速战速决，我下午有客人来看这层房子。” 承 骇笑“不是说房产低 吗？”“低 才容你左看右看，否则看都不看已有人下定。”姐弟俩经一事长一智，面面相觑。 片刻麦太太到了，四处浏览过，只是不出声。 承 观其神色，知道母亲心中满意，可是嫌用祖母遗产斥资所买，两个女人不和几达半个世纪。承 暗暗叹息，她们老式妇女真正想勿穿，换了是麦承，一早笑容满脸，没口价赞好，世界多艰难，白白得来的东西何等稀罕，还嫌什么？这是至大放肆，有恃无恐，反正女儿不会反脸，能端架子岂可放过机会。 承 再了解母亲没有了。可是这性格琐碎讨厌的中年妇人却真正爱女儿，她是慈母。 承 堆着笑问：“如何？”麦太太反问；“只得两房，你又睡何处？” 承 答：“我另外住一小单位。”“分开住？” 承 颔首“不结婚而分开住，可以吗？” “当然可以。” “人家会说闲话。” 承 指指双耳“我耳膜构造奇突，听不到闲言闲语，还有，双眼更有神功，接收不到恶形恶状的文字与脸谱。”麦太太叹口气“我想，时代是不一样了。” 经纪见她们母女谈起时势来，不耐烦地提点“喜欢就好付定洋了。” 这时麦来添也气吁吁赶到。 承 大喜“爸，你怎么来了？”“承早打汽车电话叫我来，这是什么地方？”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，已经心中 快，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鲜空气。承 便对经纪说：“我写支票给你。”就这样敲定了。 承早高兴得跳起来。 姐弟到饮冰室聊天。 “祖母早些把钱给我们就好了。” “也许，那时我不懂经营，反而不好。” 才说两句，有一少女走进来，两边张望。 承早马上站起来。 少女直发，十分清秀，承早介绍：“我姐姐，这是我同学岑美儿。” 噫，好似换了一个。 那女孩十分有礼，微微笑，无言，眼神一直跟着承 。承 马上有三分喜欢，这便是庄重。有许多轻浮之人，精神永不集中，说起话来，心不在焉，呵欠频频，眼神闪烁，东张西望，讨厌之至。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诉女友。 承 说：“你们慢慢谈，我有事先走一步。”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结。 鲍寓越小越贵，承 费煞踌躇。咏欣拍拍 口“幸亏几年前我咬咬牙买了下来，否则今无甚选择。”承 说：“真没想到弄个窝也这么难。”“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。” “可是人家租金便宜。” 咏欣纳罕问：“人家是谁？”承 一副做过资料调查的腔调“像温哥华，六十万加币的房子只租两千二。”“你这个人，那处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！” 承 吃惊“是吗？”“千真万确，我一听，吓得不敢移民。” 承 感慨“世上无乐土。”“买得起不要嫌贵，速速买下来住，有瓦遮头最重要，进可攻退可守。” “ 你口气宛如小老太婆。”咏欣冷笑一声“我还劝你早跟我多多学习呢，瞎清高，有得你吃苦，才高八斗，孝悌忠信有个鬼用，流离失所三五年后，也就形容猥琐，外貌憔悴。”承 有点害怕，她怔怔地盘算，照咏欣这么说，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。咏欣见她面色大变，笑笑说：“你不必惶恐，你处理得很好。”“我从来不懂囤积投资炒卖什么。” “可是你有个知情识趣的祖母。” 承欢笑出来。 案母开始收拾杂物搬家，承早看了摇摇头，发誓以后谨记无论什么都即用即弃。 承 大惑不解“妈，你收着十多只空洗衣粉胶桶干什么？”麦太太答辩：“你小时候到沙滩玩就是想要胶桶。” “妈，现在我已经长大，现在家中用不到这些垃圾。” “对你们来说，任何物资都是垃圾，不懂爱惜！” 麦来添调解“五十年代经济尚未起飞，破塑胶梳子都可以换麦芽糖吃。” 承 大奇“拿到何处换？”麦来添笑“自有小贩四处来收货。” “真有此事？” “你这孩子，你以为这城市一开埠就设有便利店快餐店？” 麦太太说：“那时一瓶牛 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门，早餐时分，门口有卖豆浆小贩。”“那倒是场面温馨。” 麦太太说下去：“穷得要命，一块钱看得磨那样大，我还记得一 早上没零钱，父亲给我一块钱纸币，嘱我先买一角热豆浆，购买方式十分突奇，他有一只壶，里边先打一只生鸡蛋，拎着去，浇上豆浆，回到家鸡蛋刚好半 ，十分美味…”承 奇问：“一只鸡蛋？”“他一个人吃，当然一只蛋。” “小孩吃什么？” “隔夜泡饭。” 承 骇笑“这我不明白了，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，完了他自己享受，小孩子反而没得吃。”“正确。” “外公这个人蛮奇怪。” 麦太大道：“你听我说下去，我自小就笨，一手抓着一块钱，另一手拎着壶，一不小心，竟摔了一  ，壶倾侧，我连忙去看鸡蛋，蛋白已经 了一地，幸亏蛋黄仍在，连忙拾起壶，心突突跳，赶到小贩处，要一角钱豆浆，小贩问我拿钱，我说：‘我不是给了你一块钱？’小贩说没有，我吓得头昏眼花，连忙往回找，唉，果然，那块钱仍在路边居然还在，原来拾鸡蛋时慌张，顾此失彼，把纸币失落。”“可怜。”承 嚷“彼时你几岁？”麦太太微笑：“九岁。” “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？” 麦来添讶异“我从来没听过这故事。” 他  子说：“因我从来不与人说。”“一切都过去了，妈妈。” “你且听我说完。” “还有下文？” “我把豆浆提回家中，如释重负，谁知我父亲吃完早餐，眼若铜铃，瞪着我骂：‘鸡蛋为何只剩半只？怪我偷吃。” 承 愣住。麦太太轻轻说：“我一声不晌，退往一边，几十年过去了，我没有忘记此事。” 承 大惑不解“可是你一直照顾他，直到他去世。”麦太太点点头“常骂我穷鬼穷命，讨不到他 心。”承 更加不明白“为何要他快？”麦来添笑笑“承 你不会了解，那是另外一个世界。”承 吁出一口气“爸，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。”麦太太笑“他天天替你买薯条，我们这一代最吃亏。” 麦先生说：“儿童地位是 渐提升了。”“还有许多黑暗事。” 麦先生劝说：“算了，小时总由他养活。” 承 摇头“叫小孩去买早餐，真亏他想得出来，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。”麦太太终于说：“这些塑胶桶无用，丢掉吧。” 环境好了，垃圾房什么都有，整件家俱，冬季用过的尼龙被，统统懒得收，扔掉第二年重买，人人如此，不觉浪费。 一直到第二天，承 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鸡蛋。她问好友：“ ，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？”咏欣说：“所以令堂脾怪些你要原谅她。”承 叹口气“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。”承 自己的小鲍寓也布置好了，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。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，去到那里，发觉物是人非，承 坐在沿，无限感慨。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，推延婚期，两人一早就出发去度  月了。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，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，她叫儿去办酒席，都是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。 承 轻轻对自己说：“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。”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。 她拎起行李，刚想走，有人按门铃，原来是辛家亮。 他特来招呼她“喝杯茶。”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，此刻还是第一次用。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 ，忽然有点落寞“现在，”他说“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。”承欢笑得落下泪来。 她安慰他：“不要担心，某同某，各离婚三次与两次，在社 场所照样受 。”“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。” “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。” “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。” “辛伯伯好吗？” “他已完全康复，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。” 承 莞尔，这是女通病，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，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。“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？” “都被你猜到了，摆布他一如傀儡。” “言重了，她也是为他好，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。” 辛家亮说：“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，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，已与他签下合同。” “那多好。” 辛家亮旧调重弹：“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，都与我无关了。” 承 没好气“你再说这种话，我必与你绝。”“对，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。” “神经病。” 辛家亮微笑“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，可见还是有感情。” “来，帮我把箱子扛下楼。” 司阁看见他们，连忙笑着招呼：“辛先生辛太太，怎么还未搬进来？” 承 想，也许明年后年，他会发觉，那辛太太，不是她。辛家亮如果愿意，很快会找到新 ，女仍然温驯，向往一个家，盼望受到保护，男只要愿意付出，不愁没有伴侣。在停车场，承 与辛家亮拥抱一下。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。 他几乎有点呜咽“让我们从头开始。” “有此必要吗？” “我愿意。” 也好，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，彼此来往比较方便，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。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 的身分。所以在旧时，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，就是这个意思。 “承 ，我约你下星期三。”承 踌躇“星期三我好像有事。”“从前你未试过推我。” “那时我不成 。”“你有什么事？” 承 拍拍他肩膀笑道：“我的事多着呢。”她拎起行李下楼。 两人都明白，若要从头开始，不如另起炉灶。 不过，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情侣。 将来，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 ，会得马上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，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说：“是她吗？”想到此处，承欢笑了。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，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。 “在想什么？” 承 毫不隐瞒“我们之间的事。”辛家亮充满惋惜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，我们早就结婚了。”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，年轻人又容易气馁，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。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，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，热闹非凡。 人人都假装热诚，纷纷向承 询问婚礼改期的原因，承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：“祖母突然去世了。”这次搬家，感觉同移民差不多，有悲有喜。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，自然有点舍不得，以后一切荣辱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，何等寂寞。 可是，另一方面，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，向往新生活，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，一点点小事乐半 ：“哎唷，外国人叫我先生呢，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…”对，麦太太心情完全一样。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，终于轮到她飞出这狭小的天地。 在过去二十年内，一家接一家搬走，有办法的如许家李家只住了两三年，便匆匆离去，电话都没留一个，彼此消失。 就是他们麦家，长驻此村，一直不动。 陶太太说：“我们做了十年邻居，看着承 与承早长大。”“有空到我们新家来。” 陶太太很坦白“我的孩子还小，哪里走得开。” 麦太太心想：我也不过是客套而已，你不必认真。 承早在小  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进花盆里。承 问：“这种绿色肥润有点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？”“这叫玉莲，那叫  的犹太人，一粒粒的叫婴儿的眼泪。”“你倒知之甚详。” “都很  生，要有阳光，泥土疏，偶而淋水即可。”承 忽然说：“同华人一样。”承早笑“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，联想丰富，感慨甚多。” “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？” “妈兴奋过度，不记得这些了。” “那么，是你的意思？” “正是。” “啊，这样念旧。” “信不信由你，我有点不舍得这里。” “你在这里出生，承早，我记得爸爸抱你回来的情形，小蚌子，一点点，哭个不停，妈一直躺着，十分辛苦，只能喝粥水。” “咄，你才三两岁，如何记得？” “大事还是心中有数。” “且问你，在这里之前，我们又住何处？” “不记得了。” 麦来添走进来“那时租人一间房间住，我在张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。” 承 问：“在什么地方？”“早就拆掉了，现在是[鱼则]鱼涌至大的商场。” “为什么叫[鱼则]鱼涌？” “整个城市一百年前不过是崎岖的渔港，不外是铜锣湾，肖箕弯那样  叫，并无正其名。”“你看，无心  柳柳成荫。”麦来添颔首“可不是，谁会想到祖母会把遗产给承 。”承早说：“姐姐够圆滑。” “不，祖母说我长得像祖父。” 麦来添端详女儿“像吗？” 这时麦太太满面红光进来说：“出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？” 案子女齐扬声：“妈，你是主角，有你得了。” 仍然坐着闲话家常。 承 问：“做信差，月薪多少？”“两百八。” “那怎么够用？” “晚上兼职，替张老板开车。” 承早称赞道：“脑袋灵活。” 麦来添笑“我根本没有驾驶执照，彼时考个执照并不容易，需台底 易，不过张老板游广阔，拔刀相助。”“那时她还是小姐吧。” “嗯，年轻貌美。” 承早说：“听说早三十年，打长途电话是件大事，需一早到电讯局轮候。” 麦来添承认“真落后，不知如何熬过来。” 承 微笑，这倒罢了，没有传真机与录像机至多不用，至落后的是风气。要到八0年政府机关开始创办男女职员同工同酬，在这之前，同样职级，女 薪酬硬是低数百元，并且婚后不得领取房屋津贴。他们三人一直聊至邻居散去。 承早取了一碟冷盘进来，与父亲对饮啤酒。 麦太太讶异“没完没了，说些什么？” “前尘往事。” 麦太太看着承 “你是想躲开那班太太吧？”承 点点头。麦来添说；“都是你，把她私事宣扬得通了天，叫她下不了台。” 麦太太不做声，如今麦来添的地位也比从前好多了，麦太太相当容忍。 承 连忙说：“没有的事，我自己端张梯子，咚咚咚的就下台来。”“搬走也好，”麦太太笑“不必 待。”麦来添说：“以后在街上也会碰见。” 麦太太忽然理直气壮说：“距离太远，见不了。” 承 不 笑，许多人移民到温哥华，正沾沾自喜成为国际级人马，谁知冷不防一去唐人街吃火锅，在店堂内看到所有人，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，十五年没说话的旧情人，以及大小中仇人。世界那么小，怎么躲得了。 第二天一早，搬运车就来了。 天晴，真托赖。 堡人把一箱箱杂物抬出去。 承 冷眼旁观，只觉家具电器都脏且旧，它们在老家无甚不妥，一出街就显得不配，这里边自然也有个教训，承一时忙着指挥，无暇细想。人去楼空，承 与承早在旧屋中做最后巡视，没想到搬空之后面积更小，难以想象四个大人如何在此挤了这么多年。新居要大一倍不止。 承早用手摸着墙壁，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条污垢。 承 推一推他“走吧。”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。 承早说：“我们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，也不是不快乐的。” “当然，随遇而安嘛。” 姐姐拉着弟弟的手，高高兴兴关上门。 她忘了一件事。 她没有告诉辛家亮，今 搬家。麦太太步入新居，兴奋得泪盈于睫。 承 温柔地对母亲说：“灰尘吹到眼中去了？”麦太太忙用手去  双目，承掏出 纸巾，替母亲拭去泪印。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注视母亲的脸，眼角皱纹深得一个个褶，抹都抹不开，颧骨上统是雀斑，似一片乌云遮着皮肤，苍老咱然，人人都会老，不稀奇，但这更多是多年 糙生活的结局。承 心中一阵难过，一个人享福吃苦，有很大分别。麦太太却说：“好了，还在抹什么。” 承 这才怔怔地停下手来。麦太太跑去躺在新 上，半掩门，背着众人。承 看到母亲熟悉微胖身型，她习惯侧身睡，那样她可以护着怀内婴儿，凡是做母亲的睡姿都一样，用整个背脊挡着世界，万一有炮弹下来，先牺牲的也是她，可保住孩儿性命。承 可以想象当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侧，安然入睡。家具大致安放好，工人收了小费，便纷纷散去。 承早把一箱箱书抬进房中放好。 他说：“哗，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，今年已足足十九岁。” 承 不语。在这挤  昂贵的都会中，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间是何等奢侈之事。承早扮一个鬼脸“迟总比永不好。” 承 看着他笑。“祖母其实一早住在疗养院里，财产用不着，为什么不早些发放给我们？” 承 分析：“老人习惯抓住权力，财产乃是至大权势。”承早颔首。 “再说，她得来这些也不容易，活着，说不定有一 用得着，怎么肯放下来。”“那倒是真的，再问你们讨还，可就难了。” “不过，居然积存那么多，也真亏她。” 承早讪笑“说是钱，其实都是父亲童年与少年时的欢乐：一双鞋、一件玩具，一本新书…都给克扣起来成为老人的私蓄。” 承 想起来“爸一直说，他小时候老希望有一双老式滚轴溜冰鞋，可是祖父母无论如何没有买给他。”“看，所以这笔财产其实属于他。” “也好，属于延迟欢乐。” 麦太太打理厨房，给子女倒两杯茶，听见他们嘟嘟嚷嚷有说不尽的话，甚为纳罕。 “姐弟倒是有说不光的话题，我与手足却无话可说。” 承 别转头来“那是因为有人离间，”她笑“趁离间承早与我的人尚未入门，先聊了再说。”承早听懂了，因说：“我的女伴才不会那么无聊。” “嘿！” “现在女孩子多数受过教育有工作富有精神寄托，妯娌间比较容易相处。” 承 挤眉弄眼“是吗？”承早推姐姐一下，把篮球  到她怀中“又不见你去离间人家姐弟感情。”承 不屑“我怎么会去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，我决不图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，我要什么，问老板要，问社会要。”承早笑“我的女伴也一样有志气。” 麦太太说：“那真是我们麦家福气，麦家风水要转了。” 语带些微讽刺之意，可是他们姐弟并不介怀。 承 想征询父亲意见，他却在台上睡着了。 剩汗衫短 ，仍然用他那张旧尼龙，脸上盖本杂志，呼吸均匀。承 轻轻走到父亲身边，怜惜地听他打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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