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扇子小说网 > 言情小说 > 圆舞 作者:亦舒 | 书号:13529 时间:2015/6/14 字数:13269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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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没有哭。 没有用,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,哭亦没有用。 我进房间躲着。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,我已十九岁,不用再靠任何人,可以自力更生。 第二天早上,陈妈上来唤我:“傅先生有话同你说。” 我也有话说,打开门,仍然只得九岁。 他的气已消了。 我站在他面前,不知怎么开口。 “失望是不是,不过不要怕,生命中原充満失望。”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。 “承钰,你⺟亲不要你了。” 我也知道这是事实,由他说出来,口还如同中了一拳,比摔在地上还痛。 我颤声问:“我⽗亲呢,能不能叫他回来?” “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。” 我低下头。 “承钰,我愿意收你做义女。” “如果你不介意,我情愿去儿孤院。” “但你不是儿孤,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,到你成年。” “不。” “承钰,别固执,你⺟亲都已经赞同。” “在儿孤院,大家都没有⽗⺟,没有人会笑我。” 暗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。 第二天,他告了假,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。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,由他们介绍院內生活。 有一个女孩,与我差不多年纪,一直奉承着大人,眼神闪烁,不住赔小心,说许多声“谢谢”与“对不起”表示她有教养,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,对我⾝上的⾐服表示羡慕。 我贴近傅于琛,不敢与她说话。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。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,简陋的垫被褥,边一张小茶几,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。 我打心底发寒。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,我想。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,大家蹲着就洗⾝洗⾐服,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⽑巾,无所谓你我她,都可以公用。 这就是我要来的儿孤院。 了十年,当我中学毕业,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,自力更生,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。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,兴致以为是新的里程碑,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,也是这样,空无一物的大房间,放四张,每人一只头几,洗手间在走廊尽头。 顿时吓得我面青⽩,打道回府。 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,住大房间,吃大锅饭,可能是另一番趣情,另一种经验。 但我接受不来。 那夜,傅于琛诚恳地问我:“承钰,你已看过那地方,你真认为,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?”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。 注定要寄人篱下,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。 我细声说:“我愿意留下来。” 饼几⽇,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。 ⺟亲也在场,大笔一挥,完全与我脫离关系。 那⽇她竭力地打扮过,小⾝的外套,窄裙。 那套⾐裳太小了,绷在⾝上,现出她的小肚子,她也自觉,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肮部。经济情形一定不好,没有能力买新⾐。 暗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。 她甚觉无味,办好事就走了。 暗于琛带我去喝咖啡。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,他遇到不少人,过来打招呼的时候,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⾊。 我自顾自吃蛋糕,不去理会他们。 老实说,真的沦落到女童院,还有什么私隐可言,沐俗觉睡都得对着大众做,我已丧失畏羞本能。 打那个时候起,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,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,鞠一个躬,说声对不起,又从头来过。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,他亦与我一样,冷如万载玄冰。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。 直到一位漂亮的姐小走过来,他叫“于琛,你在本市?” “伊利沙伯,”他站起来“请坐。” 我听过这个名字,她姓⻩,是他的女朋友,他们有很好的情。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,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,眉宇间略为骄傲,但是一笑起来,又被甜美取代,⾝材⾼挑,与她男友差不多⾼,穿得华美讲究。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,但比较之下,也知道她的姿态比⺟亲要⾼级得多了。 伊利沙伯坐下来,亲切而善意地问:“这位是谁呢?” 暗于琛说:“是周承钰姐小。” “你好。”她说。 我也说:“你好。” 她又说:“我们一般发型呢,此刻最流行埃及后式。”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,维持沉默。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,并没有与傅于琛作人私谈话,置我不顾,客套几句,她就告辞。 暗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。 来来去去,像是一整套仪式,煞是好看。 当他回来的时候,我比平时更沉默。 是他先问我:“她可漂亮?” “非常美丽,像电影明星。” “全城名媛,最好看数她了。” 忍不住问:“她是你女朋友?” “从前是。” “发生了什么?” “真是难以形容,”他微笑“你喜她?” 我点点头。 “记住,真正有气质的淑女,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,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,去过什么地方,有多少件⾐裳,买过什么珠宝,因她没有自卑感。” ⽇后就明⽩了。 说简单点,姿态要大方,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,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。 暗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。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,由陈妈照顾我。 他时时带我出去,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姐小。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,但⽇子渐渐过去,他们习惯他⾝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。 十二岁的时候,我已长到现在这么⾼,一年之內三次校服,买三次⽪鞋,一会儿便嫌小,⾐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⾝,很明显开始发育。 脾气也格外孤僻,动不动生气,一整天不吃饭,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,我才肯开口说话。 他常常外出,一去盈月。 有时我问:“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 “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。” “做生意?” “不,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。” “会不会有危险?” “走路也有危险。” “我可不可以去?” “你要上学。还有,你已经这么大了,带你出去,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。” 我咧嘴笑。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。 他仍然没有结婚。 他仍然带我出去,他喜我外出时擦点口红。 陈妈初时很诧异“姐小,你怎么开始化妆?”后来见惯了,就不再问,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,有什么稀奇。 口红由他买回来,有两个颜⾊,一只大红,一只红粉。我不大会用,总是搽得厚厚的,嘴像是哭过之后,肿了出来。 他还喜我穿窄⾝的大圆裙,梳马尾巴,这样打扮起来,照着镜子,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。 他买项链给我,说:“戴上就更好看了。” 暗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。 我没有令他失望,开头,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,后来,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。 暑假,他把屋子重新装修,真是痛快,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。 私底下,我并没有忘记过去。 升中学了。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。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,即使态度冷淡,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。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。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。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。 有些还写英文,文法都不十分整齐,但已噱得我开心,用一只盒子,珍蔵起来。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,在学校小路上,叫华南冰室,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,放学偶尔,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,吃上一杯。 壁桌子坐着男生,彼此装着不认识,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了没有,说话对桌是否听见…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。 唉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,但我涂口红,她们没有,羡之余,风头仍归我。 女同学也曾说:“你⽗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。” 我没有解释。 ⺟亲又出现一次。 实在是老了。 一直笑,假牙没装好,紫⾊的牙⾁与瓷牙间有条黑⾊的,怪不自然。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。 她同陈妈说:“怎么可能,似大人一样!”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。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。 她是来借钱的,我可以肯定。 暗于琛特地回来会她,挡在我面前,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。 他总是为我着想。 我绕着双手看着⺟亲,她抬头,大吃一惊。 “承钰?”她趋向前来。 我不应她。 暗于琛站在我⾝后,问她:“有什么事?” 她酸溜溜地说:“女儿活脫脫似公主,老妈却无隔夜之粮。” 暗于琛叹口气“你要多少?” “我同你私下谈。”⺟亲眼睛往我⾝上一溜。 “不必,承钰很明⽩你的为人。” “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,是何意思?” “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,我想你误会了。” “十二岁算是少女?”⺟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。 我叹口气,⺟亲真糊涂,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,便可勒榨多一点,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。 “你要多少?”傅于琛又问她。 “我流离失所。” “你打算留下来的话,我可以替你找房子。” “于琛,这几年你爬得好快,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 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” “不,我不方便留下来。” 我们松一口气,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,三⽇两头上门来,也够头痛的。 “于琛,借两万镑给我,我好从头开始。” 那时候,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。 “倩志,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,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,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,也不须作自⾝,你看你多潦倒。” “不用你来教训我。” “倩志,大家是同学…” “于琛,不要多说,两万镑。” “请跟我进书房来。” 她接过支票,说声谢谢。 她当然不会还钱,这些债,将来都由我偿还。 怎么个还法,我如在雾中,一点主意都没有。 “承钰长大了。”她说。 “你可以这样说。” “看得出你很喜她。” “很明显的事实。” “恐怕不久,你会做一个红⾊丝绒秋千架子,让她坐上去?” 他没有回答。“你可以走了。” “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。” “她不会同你说话。” ⺟亲寻出书房来“承钰,承钰。” 我抬起头来。 “承钰,我实在是不得已…” “算了。”我声音很平静。 “承钰,妈妈没有能力…” “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。” “说,女儿,告诉我,告诉我。” “以后再也不要来。” 她走了。 暗于琛点起烟斗,深深地昅,烟草里的霖酒香満一室,我站在他⾝边。 饼很久,我问:“为什么叫我油瓶?” 他一呆。 “油盐酱醋柴米,为什么单叫油瓶?” 他笑了“坦⽩地说,我不知道。” “你可有留意她双眼?”我问“觉不觉得怪?” “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。” “怎么一回事?”我知道还有下文。 “昅毒。” 我一惊“为什么?” “她不开心。” “为着男人对她不好?” “承钰,你的问题,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。” “什么是红⾊丝绒秋千架?” 他一怔,沉下脸“后天试考,还不去温习?”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“姐小的电话。” “什么人?”傅于琛问。 “她的同学。” “不会是男同学吧。” 确是男同学,要来问我借功课。这只是他们的借口,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,吃点心,聊天,解解闷。 我请他上来。 他来的时候,傅于琛已经外出。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,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,他教我三五遍,我还没有明⽩。 “承钰,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。” “彼得,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⾊丝绒秋千?” “不,我没听过,那是什么?” “我也不知道,你有哥哥,彼得,可否问他们?” 他耸耸肩“当然可以。”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。 了很久很久,已经读到大学二年,在“朋友手”赫然看到一本书,叫《红⾊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》,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,抓起书就跑。 从书里,知道了故事的典故。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,把⾐橱里所有红⾊的东西统统扔出去,更加憎恨⺟亲。 彼得待我很好,我们很接近,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,我们来往了一年。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,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。我不爱吃糖。 彼得问我“你到底喜什么?” “⺟亲爱我。” “但是令尊很疼你,他甚至让你擦口红,妹妹都不知多羡慕。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,懂得滑⽔的也是你,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。” “所以功课不好。” “听说你要出去念⾼中?” “还有一段⽇子,何用这么快做打算。” “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。” 我看着彼得,在这一刹那,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。 “我倦了,彼得,改天再说。” “不是吗,你姓周,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,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。” 忽然之间,我真的很倦很倦,完全不想说话,一站起来就走,把他撇在一角。 一段⽇子,傅于琛问:“你那个男同学呢,怎么不来了?” “哦,那个蠢男孩,”我淡淡地答“我不再与他说话。” “他得罪你?” 我不肯回答。 暗于琛笑“已经开始难服侍,嗯?” 我掉转面孔。 “他们大部分很笨,挑得太厉害,就没有男朋友。” “我不需要男朋友。”终结这一次的讨论。 发育中的⾝体令我非常难堪,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。 部有硬块,不小心碰到,痛不生,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,以防不测。 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,一直在⾝边问“承钰,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”令人心烦,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。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,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,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,让我们握手言,如果不,那么去找别人,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。我的秘密,属于黑暗。 谁是我的⽗亲又有什么关系,彼得就是不懂。 暗于琛了解我的需要,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,从此之后,有什么疑难杂症,我便去找她,直到医生离去,移民外国。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,把一切告诉我,例如经期不是內出⾎,保证女不会因此死亡。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。”病人的关系,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,绝无过多感情。 第一件⾐,由她为我添置。 然后有一⽇,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。 “是⻩伊利沙伯吗?”我问他。 “不,伊利沙伯早嫁了人,又离了婚,现在又在结婚中。” “那么是谁呢。” “我希望你会喜她。” “但即使不喜,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。” 暗于琛诧异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。” “哪里得到的消息?” 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,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,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。 “我要结婚,有一笔基金,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。” “我很为你⾼兴。” “你已经长大,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。” “我明⽩。” 赵姐小来吃饭那一天,我们严阵以待。 陈妈笑说:“你不下去看看?赵姐小看上去有三分像你,尖下巴,大眼睛,年纪很轻,才二十五六岁。” “是不是电影明星?” “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。” 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。 暗于琛是认真的,他同她介绍“我的义女周承钰。” 赵姐小待我很冷淡,她十分娇怯,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。 赵姐小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,她可能在想,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。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,她比不上伊利沙伯。 吃完饭我说:“我陪赵姐小参观这所房子。” 暗于琛说:“也好,我去拨几个电话。” 我领着赵姐小由花园开始逛。 “你几岁了?”她问。 “十四。” 她大吃一惊“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。” “啊,没有,我还没有成年。”我淡淡地说“这里长窗进去,是书房,不过傅于琛在里面,我们不要去打搅他。” “你叫他什么?” “傅于琛。”我补充一句“我一直这样叫他。” “他,不是你爸爸?”她很试探。 “爸爸?”我笑起来“当然不是,我们一点⾎缘也没有。” “你⽗⺟是谁?” “家⽗姓周,家⺟姓杨,是他的老同学。” “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?” “请过来,这里是图书室,我们在这里看电视。”赵姐小问得实在太多了,我转过头反问:“他没有告诉你?” 她涨红了脸。 看得出內心非常不安,双手握得很紧。 “他喜我,所以自七岁起,我便在这里陪他。” 赵姐小双眼睛不定,像只受伤的小动物。 “他说,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。” 她喉咙⼲涸,咳一声。 “二楼是睡房。他不出门时,睡这里,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,隔壁,是我的睡房,这扇门是通的,可以锁,可以开。” 我把夹门推开。 “我的睡房通向露台,这一列⾐柜是他替我做的,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,这是梳妆台,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。” 没有反应。 “赵姐小?”我转过头去。 咦,她面⾊发青,站在房角。 我问:“你不舒服吗?” “不,没有…你说下去。” “小时候,曾对他说,想要嫁给他…”我笑,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⺟亲,赶紧停止。 “你同他,是这种关系?” 我咧一咧嘴“不然就得住甭儿院去,⽗⺟都不收留我,幸亏他对我好。” 赵姐小双目发出奇异的神⾊“你还是个孩子呢。” “我与你一样⾼了。”我再微笑。 “我们就要结婚。” “我知道。没有影响吧,他仍是…义⽗。” 赵姐小忽然尖叫起来,我瞪住她。 她奔下楼去。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。 暗于琛闻声跑出来“怎么回事,令仪,令仪!” 她没有理他,一直奔出去。 我不明⽩,刚才所说的,每句都是实话,是什么令她这么不⾼兴?真是姐小脾气。 暗于琛上来,隔一段距离看住我。 “承钰,你真是妖异。” 我说:“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。” “你对她说了些什么?” “为什么不去问她?” “别担心,我会。”傅于琛生气了。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,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,认识他这么多年,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⾊…真叫人难堪,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,真是没奈何。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。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。 暗于琛反应烈过我所想象,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。 劈头只有一句话“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。” 我说:“我不去。” “不由你不去,我是你的监护人。” “不去英国。” “你放心,你不会碰上令堂,英国大得很,即使与她重逢,你也不必担心,你比她厉害多了。” 我什么也没说,转⾝回房间。 “站住。” 我遵命,停止脚步看着他。 “你为什么说那些话?”他问我。 他的表情惨痛,如被毒蛇咬了一口。 “什么话?” “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,为什么?为何破坏我的名誉?” “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,何必理会她。” “我们快要结婚,我同你说过。” “现在不会了吧?” “你太可怕了,承钰。” 我回到房间去,伏在书桌前,扭开无线电,音乐悠扬,却并没有胜利的愉感快觉,我伸手啪地关掉它。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。 我所要的,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,直到自己经济立独,自给自⾜。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。 我开门出去,想对傅于琛道歉,他已经外出。 我的歉意⾜⾜逗留一整个晚上,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。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。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,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,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。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狈,兴致一过,即嫌⿇烦,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。 我们因此生疏了。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,阅历惊人,无所不知,要隔上十年,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。 因为,他说:“我真的糊涂了,连我也不晓得,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望,你已渐渐长大,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。”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。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。 才九个月罢了,两人就拆开。他自由惯了,她希望他留在⾝旁,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,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。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。他们说,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。 那时,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昅香烟那么简单,要不同流合污,要不维持清醒。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,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,男男女女都长満一面孔疱疱,密密⿇⿇布着脓头,闲时用手指去挤,脏得不像话。有些擦了葯,整个下巴褪⽪,⾎淋淋的,令人不敢正视,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。 一次勉強赴约,那个男生搔搔长发,头⽪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,这时才发觉那件芝⿇绒大⾐原来是纯灰⾊的,一阵恶心,赶紧逃回去。 一个学期结束,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。 刑期已満。 ⾜⾜十一个月呢。 临走又不舍得了,与同学逐一话别。 暗于琛后来说,我看到他,一点也不惊异,像是意料中事,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。 但这是不正确的,我不知他会来,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,亦不说电话,音讯中断,半夜惊醒,时常不知⾝在何处,这样的惩罚,对我来说,已是极大的考验。 每⽇都不知怎么熬过,朝朝起来,看着鱼肚⽩天空,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。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,他终于出现。 但我不动声⾊,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。 他在教务室出现。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:“英伦对她有好处,是不是?” 暗于琛说:“她长⾼了。” 其实没有,我已停止长⾼,看上去比从前⾼,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。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,只是不相⼲并浮面地微笑,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,做得那样好,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,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。 “傅先生,”校长说“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。” “是,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,请把学位替她留着。” “一定,一定。” 他几乎马上把我带走。 来的时候,还有一个原因,走的时候,却什么道理都没有,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生活。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,大家吃杯茶。 暗于琛问:“那个大鼻子长満面疱的男生是谁?” 我没有回答。 我无意关注他们,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,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,不知如何呼昅,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,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。我们当⽇乘机飞离开,往欧洲陆大飞去。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,维持缄默。 以前,沉默表示坏脾气,现在,无论如何,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,这是同英国人学的。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,他问我:“你还生气?” 我吃一惊,心头一震,他不但把我当成人,而且把我当女人。 我看他一眼。 这些年来,他都没有老过,简直同化石一样了,自任何角度看去,都呈完美,不论中外的异,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。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。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,过去便是过去。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,我与他的关系,却是永恒的。 “没有,”我答“我怎会生气。” “没有最好,陈妈等着你回去。” “她好吗?” “⾝体还过得去。” “你仍住那里?” “是。”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。 “你的功课仍然很差。” “是,始终提不起劲来。” 他在光下看着我,忽然说:“看着你,承钰,真使人老,你整个人是透明的。” 当时自然不明⽩,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。 人怎么会透明?又不是隐形人。后来知道了。 少男少女真是美,完全透明,昅收了光华,然后再反出来,明亮双目,紧绷⽪肤,整个人如罩在雾中,朦朦胧胧,似懂非懂,⾝体是大人的⾝体,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,有探讨的余地。 后来是明⽩了,如光线穿过玻璃。 暗于琛有些微的动,要稍后才平静下来。 我以为他內疚放逐了我一年,不置可否。 “寄宿生活好吗?” 我摇头摇“浴间在走廊尽头,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,寒风刺骨,年老要是染上风,就是那个害的。” “可是你也学了不少。” “是,学了很多。”谁要这种鬼经验。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。 嘴里说:“终于学会与人相处,试想想,三个人一间房,不由你拥有自我。” “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,坐在大堂里,与同事和睦相处。” “坐大堂?” “一开始的时候,哪有房间坐?当然是大堂。”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,现在看来,差得远哩,心中暗暗吃惊。 但我不谈这个“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,后来都吵疲倦了,各自为政。”故意说些闲事。 “吵什么?” “争地盘,只有一张靠窗,三个人都想霸占它,直到六个月后,其余两个室友调走,才轮到我,刚拥有它,自己也要走了,不知便宜了谁,”我惋惜地说“辛辛苦苦打天下,得益的是别人,真不是味道。” 暗于琛叹口气“听你说,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。” “是吗?一样坏?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。” “你没有同人打架吧。” “没有,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舂拳才来,免得吃亏。” “⽗⺟们是越来越周到了,”他感叹。 “你有了孩子吗?” “没有。现在的妇女,已渐渐不肯生育,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。” 太渐猛,照进我的眼睛里去,我伸手了。 他站起来结帐。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,体贴我。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。 记得⺟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,从天亮再做到天黑,磨得十指生茧,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揷在冷⽔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…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,这才嫁给惠叔。 wWW.sHANzxS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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